法客說

法客當了不算短的刑庭法官，坦白講，從沒認真思考過「死刑」這個問題。也許是因為從沒經歷過這種掙扎，每次看到這個話題三不五時被拿出來討論，其實挺無感的。

但始終覺得，這個議題基本上沒有對錯，不過是價值觀的問題，就像中國人吃米飯、歐美人吃麵食一樣，目的同樣在於吃飽，很難單純去爭辯究竟是吃米、或是吃麵好，如果一眛地拿外國制度或國際公約如何如何來作為論述武器，實在很難說服人，再加上我們根本沒被聯合國承認具有簽署「兩公約」的主體資格，說出來，還真不好意思～

暫時拋開鄉民身份，法客嘗試從「審判」的角度來看這件事，雖然不免有些偏頗，無法涵蓋問題完整性，畢竟它牽扯了太多面向的爭議，但總是一個起點。

刑罰目的究竟是什麼？威嚇、應報、教化、三者兼具？沒人說的準，同時也爭論了幾百年。若由實際從事審判工作的角度來看，幾乎可以確知，刑罰的威嚇功能並不強大。任何人犯罪，除非失心瘋，否則背後可能都隱藏著對於刑罰風險的評估。試問：吸毒者難道不知道將來可能坐牢？公務員難道不知道收受賄賂，一旦查獲將要面臨重罰？你我又何嘗不知道，不能未經同意隨便拿取別人的財物，不管手段為何？結論是～大家不是不知道不能犯罪、而是敢不敢鋌而走險去犯罪！

另外單就台灣刑庭法官人數及案件數量來看，可以清楚知道，刑罰並不太管用，所謂的威嚇，大概只能嚇唬小朋友，一個人真要犯罪，誰也莫可奈何。更何況，若真要進行問卷調查，實在很難想像有人不知道殺人最重可以判處死刑。

至於教化功能，依照法客粗淺的觀察心得，大概也頗為有限。不可否認，有人改過自新，足以成為楷模，但經常可見被告前科資料琳瑯滿目（尤其是傳統型犯罪或毒品），甚至造成法官一個不小心，就會誤判前科而蒙受非常上訴的風險，倘若專以施用毒品或酒後駕車等犯罪類型來看，刑罰的教化功能大概是最低的，重複地接受處罰或入監執行，成為這類人的宿命。

如此一來，刑罰最主要的功能，大概就是「應報」了！從古到今，不分中外，透過各種光怪陸離的殘忍刑罰手段，配合著公開行刑程序，充分彰顯出對人類歷史來說，刑罰（尤其是死刑）最主要的目的，該是「應報」，而不是教化或威嚇。

在這個前提下，由法官根據被告犯罪行為的輕重程度，考量各種量刑因素（加減事由），判處適當刑度，一方面作為對被告侵害他人權利的懲罰，他方面也試圖能平撫被害人的不滿情緒，儘管無法盡善盡美，但恐怕是制度使然。

自古以來，審判制度總是試圖調和受審判者與審判者間的關係，不過這類嘗試往往失敗。無論被告多麼想表達個人想法，法院多麼想去理解，悲傷的家屬多麼渴望知道答案，在許多重大犯罪案件中，這類隔閡始終無法逾越。

法官必須面對的問題就在於～針對犯罪事實、在法定刑範圍內，給予最適當的刑罰！

一旦面對罪無可赦的犯行，法官不該只考慮個人價值觀而拒絕判處死刑，因為這不只是違法裁量，同時也違反平等原則，對於其他情節較輕微的被告（例如僅判處無期徒刑）並不公平。你或許可以提出「刑罰邊際效用耗盡」的理論，認為判處無期徒刑就是刑罰的上限，但明明就有「死刑」擺在那裡，怎能視而不見？換個角度想，另一位法官是否也能主張：施用毒品本質上只能算是病態行為，稱不上犯罪，所以一律判處無罪？

因此法客認為，死刑存在的意義，在於提醒法官謹慎為之，但絕非一概拒絕適用。

法客曾聽聞前輩們描述當判處死刑當時心情的掙扎，若非萬不得已，絕不輕易判死，只是萬萬沒想到，這種謹慎的態度，卻被一般人曲解為「在台灣，殺1個人不會判死刑」的荒謬結論。

或許有人質疑，死刑太過殘酷、所以必須拒絕適用。然而「殘酷」與否應該是種相對性的觀念，今天因為有死刑存在，我們或許認為其他刑罰仍是可接受的範圍，甚至提倡改以終身監禁來取代執行死刑，但若一旦廢除死刑，誰知道改天會不會有人認為「終身監禁」也同樣過於殘酷？

再回到「任何人是否有權剝奪另一個人生命」的議題上，我想答案絕對是否定的，就如同刑法必須處罰殺人罪一樣。然而「被告殺人」跟「判處被告死刑」，本質上應該分屬兩件事，不能任意混淆，前者是個人犯罪行為，後者則是執行法律，而這項法律的形成來自於三權分立，也許有人批評早已過時，但請透過合法程序來變更，這才是民主法治國家的真諦。

透過法律來執行死刑，背後的意涵是「集體正義」，或許可以嚴厲指摘這種正義過於低級、落後，但人總是群體動物，無法完全離群生活，在社群裡，本來就該遵守社群的共同規範，法律規範的基本目的，不就是這樣？更何況，當法律處罰一個人的同時，不也代表著保護其他人？

若有人硬要抬槓，爭辯說：那可否直接立法、殺掉某人，也說是執行法律？法客認為這種論點根本不值一晒，被告之所以被判處死刑，原因取決於實施重大暴行（例如殺人），相較於反對者遭當權者任意殺害，根本是兩回事，所以才有紐倫堡大審～最終讓任意殺人者，同樣成為被告，接受制裁。也別想用「惡法亦（非）法」來模糊焦點，畢竟目前在這個議題上，很難輕易說服多數人認為死刑是種惡法，更重要的，所謂「惡法」絕不是反對者自己說了算～

法官也是人，脫下法袍，要不要贊成廢死，純粹是個人喜好，誰也管不著，然而一旦坐上法庭，就必須執行神的工作，即使不能全然摒除個人偏見，也要盡量避免受到影響，因為這時候～是執行法律的時刻，這才是依法審判！

毫無疑問，死刑既然是最嚴厲的刑罰手段，更需要用最審慎的態度去面對。法客始終相信，法院決不該為了討好多數人而做出判決。假設有一天，法客必須判處被告死刑，那是因為心中確信「他應該被判死刑」，而非PTT或社會上是否多數人希望宣告死刑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