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客說

好久沒動筆了～

但打從上週收到某協會自稱「XX長」提出一份不知所云、幾乎讓法客以為自己罹患閱讀障礙症候群的書狀後，決定假日加班之餘，寫下這篇趁機發洩一下XD

當了10來年法官，收過當事人各式書狀不下萬份，最令人感動的，無疑是被告寫來道謝的信（卡片）。至於同事曾經不定期收到在監被告寫信提醒法官「自己還剩下就幾天出獄」那種，當下只怕是擔心多過「甘心」。

這幾年有人大力提倡「裁判書白話文」，但法客看來，有時當事人書狀也存在類似問題。每次看到「毋任感禱」、「至感德便」，我都當作是單純句點，就跟袁枚「祭妹文」裡寫的「嗚呼哀哉」差不多意思。

以下開始聊聊法客眼裡的「書狀」。

首先從寫狀紙的「人」談起。

撰寫狀紙無非是「當事人親自寫」及「請人代寫」兩類，「請人代寫」又可略分為「律師」與「律師以外其他人」，而「其他人」可能是朋友、監獄裡的「同學」或某些自以為懂法的「專業人士」。相較之下，法客私以為所謂「專業人士」最為可怕，不光在法庭上與被告確認書狀內容，經常可見被告說「我的意思不是這樣！」，尤其內容往往刻意舞文弄墨，東拉西扯，通篇不知所云，假設換成會考作文，粗估大概只有2級分的水準。

另外常有人問到～是否非要到法院購買「狀紙」不可？

其實書狀重點在於「內容」（這點稍後詳述），否則就算用上高磅數雪銅紙，也不會因此提高勝訴機率。但法客曾經不止一次收到用「日曆紙（對～薄薄的、會透光那種）」背面所寫的書狀，外觀還皺皺的，當時總是小心翼翼地翻閱，深怕一個不小心「毀損卷證」。這時候，大概只能稱讚被告具有高度環保意識吧。

接著當事人常見的困擾是～該用手寫或電腦打字？

由於電腦高度普及化，電腦繕打書狀已經成為常態，若能加上適度排版，閱讀起來不僅大幅降低法官眼睛疲勞程度（法客最近飛蚊症越來越嚴重勒～），也容易讓人一目瞭然、迅速掌握重點。只不過，法客直到現在還沒收過使用「華康少女體」印製的書狀就是勒。

但在某些情況，例如年長被告不諳操作電腦，又或者在監被告身處客觀不能的環境，還是免不了要手寫書狀。每當收到這類書狀，不僅要格外專心閱讀，還得同時啟動人體內建「字體辨識」功能，才能真正瞭解當事人意思。

但不得不稱讚某些在監「同學」手寫字體還真是美！有的秀麗端正、有的蒼勁有力，再回頭看自己那幼稚、潦草的筆跡，法客真恨不得挖個地洞跳進去，更為自己書記官掬一把同情的眼淚。

接著該談到「書狀內容」！

其實，書狀就是當事人跟法官彼此溝通的工具（但應該沒機會變成筆友XD），撰寫重點在於明確表達意思、針對重點（疑點）具體說明即可，不是非要講究特定格式或用語（又不是通關密碼），同時過多形容詞或者只會瘋狂謾罵、數落對造，絲毫沒有任何幫助。

每當法客當庭諭知「請被告事後具狀」，往往看到被告一臉為難，彷彿聽到老師出了太多家庭作業一樣無奈。也許這時被告新想～當庭口述不是更清楚嗎？

以法客為例，希望當事人事後具狀，多半是因為他當庭陳述天馬行空，想到什麼講什麼，也缺乏相關憑據，於是要求事後具狀，除了希望被告回家仔細思考、整理後再完整陳述（ㄜ～盡量啦），同時也能檢附相關事證，而非空口白話。畢竟除了證人，在法庭上絕不是光聽被告「口說為憑」。

其次，網路固然帶來許多便利，但也不免出現副作用。時常可見當事人書狀大幅引用各類判決意見或網路搜尋資料，看似引經據典，卻不管究竟與本案有無直接關連，顯然有意透過「篇幅」在法庭上一決勝負。

而這種情形不光是一般民眾，某些「事務所」也有類似情況。

有時法客剛收到書狀，固然直接感受到份量十足，但仔細翻閱內容，無非是把各種最高法院判決意見複製貼上，有些甚至牛頭不對馬嘴；也有習慣先從憲法原理原則談起（嗯～顯然具有高度憲法意識），接著詳述無罪推定原則、證據裁判主義在刑事訴訟法的重要地位，還有貼心地把法條內容都寫在書狀，或許是想減省法客翻閱法條的時間；甚至看過引用大法官解釋作為辯護理由，不單是解釋文，就連個別大法官的不同意見書也全部照錄。

坦白說，這些內容不用特地寫，法客也都知道，不是嗎？

另外還有種「書狀無性繁殖」的怪現象，隨著案件進行時間越長，當事人書狀也越來越厚。只消略加翻看，就能輕易發現辯護人不過是把先前書狀內容全部複製，然後稍微增補一點理由，有些連證據方法都重複檢附。過去法客對這種「不環保」撰狀方式十分感冒，但聽聞某「道長」私下開示～這些都是為了讓當事人感到安慰！聽完之後，法客心裡釋懷不少，只不過，還是為森林保育感到些許不捨。

另外依據書狀文體，可粗略分為下面幾類：

首先是「論說文」型，內容能夠針對案件主要爭點引述相關重要實務或學說見解作為依據，客觀分析卷證引述哪些對自己有利，同時針對不利部分加以說明，這類書狀符合一般訴訟要求，也能提供法官作為審理參考。基本上，多數（你沒看錯，不是「全部」XD）律師撰寫書狀都能達到這水準。

還有「應用文」型，為了因應訴訟要求，整體內容、用語偏向正式（其實不用刻意寫的太文言、讀起來很彆扭），儘管有時缺少法律上論述（理由），但只要完整詳述案情，同時檢附相關證據（我實在不想知道被告太多家務事），同樣能作為法官審理案件的重要依據。

接著是「抒情文」型，書狀內容多半是闡述個人心情，也許加上一點身處訴訟的心路歷程。儘管字裡行間完整勾勒被告性格、家庭狀況以及對家中父母深切的孺慕之情（根據法客非正式統計，一旦被告被起訴，家中長輩容易生重病），但缺乏重點，作為量刑參考事由勉強可以，若是被告否認犯罪，這些都難以作為採認無罪的理由。畢竟公堂之上，不是光靠「小強、你怎麼了？小強、你不能死啊！」就能混飯吃。

有時抒情文還會出現超級進化型！

也就是當事人情緒激動到某種程度，容易把法庭當成個人宣洩情緒的場域。悲傷、哭泣都算小case，當庭咆哮或在書狀破口大罵對造卑鄙無恥的情況決非少見（更難聽的就不提了）。有些更加慷慨激昂，動輒痛批司法不公或法官貪贓枉法，書狀寫的不是本案答辯具體理由，而是他老兄主觀認為有利的各種奇葩「證據」。

更離譜的，還會檢具司法不良風紀事件新聞剪報，明確要求法客必須按照他的意思作成判決，否則揚言要向檢調機關檢舉或聲請法官評鑑，再加上註明「書狀副本逕送總統府、司法院、監察院」等等族繁不及備載的眾機關，瞬間將一般刑事案件拉高到國安層級，彷彿被告對抗的不只是檢察官，還包括整個國家司法體系。這讓法客懷疑他究竟是來開庭、還是來打仗的。

說到底，法庭終歸是解決爭議的地方，訴訟程序則是解決爭議的過程。除了當庭言詞陳述，當事人也可以透過書狀更加完整表達意見，更有助於法官事前瞭解、事後檢視當事人主張（答辯）。另外「具狀」也絕非作文測驗，只要確實掌握重點，就是一份好書狀。

但對「某些人」來說，只怕不是這麼一回事～